水是压油沟的眼睛

水是压油沟的眼睛。

在压油沟，这样一潭潭、一汪汪清澈的眼睛随处可见，她们闪烁着柔软的光芒。这些柔软的目光，遇见风，就软化风，把风变成了吹面不寒的杨柳风；遇见雨，就软化雨，把雨变成沾衣欲湿的杏花雨；遇见你，就软化你，把你鲁莽的心肠变成恬静温润的玉。

在压油沟行走，你应该慢下自己的脚步——慢些，再慢些。慢下来以后，你才能体味到我们的日子，随着日升日落，发出这流水一样清脆的足音。或者说，只有一步步的行走，你才能真正度量出压油沟的美。

慢走至此，看到不期而遇的媒人松，它竟张开了双臂，要把你的心许在这里。你眼含热泪，想起孟浩然的一句诗“故人具鸡黍，邀我至田家”，你找了很长时间，今天才找到这田家。压油沟，多情质朴的村姑，她美，但她从不察觉自己的美。每天，她晨起梳妆，备好美酒，备好佳肴，备好浩浩荡荡的十里春风，慷慨的呈给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。

之后便是桥，一座又一座古老而迷人的桥，像虹，横亘在水上。他们是水的守卫者，不管有没有人来观水，他们都心无旁骛，全身心投入。他们负重，却沉默不语。应该向一座座桥，表达我们内心的敬意。因为他们的坚守，是对人生最好的诠释。

还有老屋，屋老了跟人老了一样，眼角的鱼尾纹都开始变深，要把过去的岁月一点点掩埋进脸上的沟壑里。你寡言了，胸怀却初露端倪，你不奢望大器晚成，但是却想再来瞅一瞅老屋，瞅一瞅曾经的日子。你曾经梦想逃离贫乏的乡村，渴望富足美满。但在经历了繁华喧嚣后，又开始怀念曾经的朴实淡然。老屋，它所在之处，成为你心中不得不思念的天涯海角。

在压油沟，真正的老屋比比皆是，它们保持着房屋最原始的状态，最基本的功能，格局是老格局，窗户是老窗户，你早该到这样的屋子里走一走，这些天你觉得吃什么都没有滋味，但是这间老屋突然唤醒了你沉睡已久的味蕾，这种奇怪的通感让你觉得自己是一条离开河流太久的鱼，你游出来太久了，久到就要忘怀为什么要出发。

沿着木阶或石阶攀援而上，你会看到脚旁盛开有野花。这些不知名的野花呵，比之名花异草传递给你一种更为淳朴的美感。在你看来，它们哪里是植物，分明是一颗颗爆竹，只需要加上一点点热情，就足以引爆春天。压油沟，用无处不在的细节把春天的消息暗示给你。

不管你眼神活不活泛，有没有领悟这些暗示，都不要紧。要紧的是，当你用自己的双脚，在压油沟的大地上行走，走着走着，忧思就会在你的心头平静下去，正如暮色早晚要降临在这寂静的村子里。

月夜

月亮是别在压油沟衣襟上的一枚徽章。

夜凉如水，借着月光，你抬眼望去，好一片静谧的湖光山色。你禁不住要在心底篡改洛夫的名句：燕柳湖睡了而芦苇丛醒着，忘忧亭睡了而红灯笼醒着，媒人松睡了而永结同心的祝福醒着，青石板路睡了而旅人的脚步醒着。

睡了的权且好好休息，醒着的也无需过多牵挂，因为白天要说的话、要想的事、要攀登的位置，此时此刻都可统统放下，毕竟夜晚是造物主予人的休息时光。

但故事仍要从白天说起——白日里，一只鸟闯进了你住的民宿。

民宿密封的很好，鸟可能是开门时钻进来的。它扑扑棱棱，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了。

救人一命，胜造七级浮屠。你不信佛，倒也觉得一条鸟命弥足珍贵，忙把门打开。鸟只知道乱撞，很快就奄奄一息委顿在玻璃门旁。你把它捡起来，它还有半口气的样子。今天风很大，你出门，在两个石头中间为它寻得一处避风塘，还怕淘气的小男孩看见，又在它身上覆盖了一片落叶。

做完这些，沿着青石板路，你独自走到面馆吃了一碗素面，在山中的日子，越发尝得素面的滋味。

吃完面已是傍晚，你去看鸟，它不见了。你想，它应该是飞走了，刚才或许只是撞晕了。

暮色渐浓，山路相错如绣，虫声啁啾，黑黢黢的竟有些怕人。

突然，你听到一声鸟鸣，你笃定的认为它就是你白天救过的那只鸟。脚下的山路陡然间变得温暖起来，这温暖本是从你的手心传向鸟翅，但此刻又回声般从鸟鸣传回你的心窝。

你不再感到孤单和危险，山仿佛是离你村子最近的那座山，树比去世的祖父还要苍老。你忆起祖父于病重之时，唤着你的乳名，把你叫到床边。一晃多少年过去了。此刻你仿佛就坐在祖父的腿上，听收音机里传出的京戏铿锵，祖父最爱的《沙家浜》也成了你成年后的最爱。

月光从树叶的罅隙往下漏，须臾就酿出了一杯怀旧的酒。你坐在石头上，一饮而尽。你希望自己酩酊大醉，醉了就睡个好觉，但你偏偏不醉。你清醒地看山看树看每一片落叶，一片落叶曾经在阳春三月呼风唤雨，也即将被寒风暴雪碾压、零落成泥。那叶脉弯弯曲曲，朗月之下清晰可辨，是叶子用尽一生为自己书写的墓志铭。

一个人要趟过多少山路才能参透一片落叶的墓志铭呢？又或许，人生只有拥有了一颗从容不迫看落叶的心，才能把眼前的生活看做诗意的生活，把眼前的动植物认做来世的亲人，把眼前的人当做自己此生的贵人。这是你今夜面对一片落叶，你心头翻涌的感悟。

远处升腾起万家灯火，与星光辉映，山谷里一声长鸣，大概是那只鸟被你月光下袒露的心事惊飞了。

卜珊珊，1988年生，山东兰陵县人，作品散见于《时代文学》《散文百家》等刊，获全国银雀文学奖、《时代文学》全国征文一等奖，现就职于兰陵县纪委。